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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梦古斋第5章 闯王的马蹄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的清晨煤山的露水还没干。

王承恩踩着湿漉漉的石阶往上爬怀里的描金漆盒硌得肋骨生疼。

盒里垫着三层云锦裹着三只宣德炉——这是他寅时从乾清宫的火海里抢出来的当时殿梁已经塌了半边火星子落在云锦垫上烧出三个焦黑的小洞倒像是给古物盖了个乱世的戳记。

公公再往上就是万岁爷常去的那棵槐树了!身后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宫灯在晨雾里摇摇晃晃照得石阶上的血渍像摊开的朱砂。

王承恩没回头他认得这条路三十年来陪先帝从太子走到君王多少个失眠的深夜就是沿着这些石阶来回踱步听宫里的更夫敲过四鼓。

昨夜三更他还在司礼监的值房给炉添香。

那只蚰耳宣德炉是先帝登基时从万历爷寝宫接过来的炉口的小豁口还是天启年间被魏忠贤的爪牙撞的当时先帝攥着炉耳说:这疤要留着看谁还敢欺君罔上。

现在想来那些话竟像谶语。

站住! 马蹄声突然从雾里钻出来铁蹄碾过碎石的声响比宫墙倒塌的轰鸣更刺耳。

王承恩猛地转身看见十几个穿蓝布号服的兵卒正举着火铳围上来领头的络腮胡手里的钢刀还滴着血刀刃映出天边的鱼肚白晃得人睁不开眼。

把盒子交出来!络腮胡的嗓门像破锣唾沫星子喷在王承恩脸上。

他这才发现小太监已经瘫在地上宫灯滚到石阶下火苗舔着青苔烧出股焦糊味。

漆盒被一脚踹翻时王承恩听见心裂的声音。

三只宣德炉在石阶上滚撞其中一只蚰耳炉当啷撞在石头上炉口顿时缺了一角像被生生咬掉的月牙。

铜屑溅在他手背上比烙铁还烫。

什么破烂铜器!络腮胡捡起那只残炉掂量了两下就往地上摔。

王承恩扑过去时刀刃已经劈在胳膊上皮肉翻开来血珠子串成线滴在宣德炉的缺口上顺着云纹的沟壑渗进去像给老铜器添了道新筋。

晦气!兵卒们骂骂咧咧地往山下走有人靴底还踩着从御膳房抢来的点心。

王承恩捂着流血的胳膊爬到宣德炉旁缺口的铜茬子扎进掌心疼得他清醒了几分。

他撕下蟒袍的下摆把三只炉裹成个布包塞进槐树根下的石缝里——那里曾是先帝藏密诏的地方现在用来藏这三百年的家当倒也算得其所哉。

盖石板时他看见那只残炉的云纹里血珠正慢慢变成暗红色像陈年的酒渍。

这才想起宣德年间的老匠人说过好铜吸血气遇忠义者则凝遇奸佞者则散。

三天后王承恩在西城的破庙里听见个消息。

大顺军的兵卒在宫里搜出了几十箱金银却把钦天监的铜仪、尚宝司的印匣都当废铜扔了说不如民间的锡酒壶沉手。

他摸着胳膊上已经结痂的伤疤笑笑出的眼泪落在粗瓷碗里混着米汤晃出细碎的光。

公公这铜炉......同路的老宫女指着他藏在草堆里的布包声音发颤。

她是从坤宁宫逃出来的发髻上还别着半支银簪那是当年神宗皇帝赏的。

王承恩把炉抱进怀里铜胎贴着胸口暖得像块老玉。

这是朱家的骨头。

他说这话时听见炉身发出极轻的嗡鸣像谁在低声叹息。

清兵入关那天王承恩混在逃难的人群里往南走。

路过煤山时看见个拾荒的老妇人正把那只磕了角的宣德炉往竹筐里塞筐底还躺着半块啃剩的窝头。

大娘这铜器卖吗?他的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老妇人打量他半天撇撇嘴:给两个窝头就换。

她大概以为这是哪个官宦家扔的破烂却不知怀里揣着的是三百年的江山记忆。

王承恩解开包袱把最后半袋干粮递过去。

老妇人接过干粮时竹筐晃了晃宣德炉滚出来刚好落在他脚边。

炉口的缺角对着他的鞋尖像在认人。

破庙里的松明子忽明忽暗王承恩用衣角蘸着口水擦炉身。

烟袋锅里的火星落在缺角上竟泛出点金红色像血在铜里活了过来。

他这才发现炉底刻着极小的宣字——这是宣德三年第一批炉当年吴邦佐亲手刻的记号全天下不过百只。

等着吧总有识你的那天。

他对着炉喃喃自语把剩下的烟丝都磕进炉里。

烟从镂孔钻出来在昏黄的光里绕了个圈像在应他的话。

七月初七那天王承恩在客栈的墙缝里发现张字条是先帝的笔体: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

墨迹已经发灰却看得他心口发堵。

他把字条烧成灰掺着水抹在宣德炉的缺口上陛下您看这铜还活着呢。

夜里做梦竟梦见宣德三年的窑火。

穿绯色官袍的吴邦佐站在火光里手里捧着只新铸的铜炉对他说:器物比人长情能记五百年的事。

醒来时炉身的藏经纸色深了些像哭过的眉眼。

深秋过黄河时王承恩把另外两只宣德炉托付给了漕帮的镖师。

到了南京交给兵部尚书史可法。

他给炉缠了七层棉纸就说这是先帝的念想。

镖师拍着胸脯应承却在三天后被溃兵杀了炉也不知去向。

只剩那只带缺角的炉陪着他在淮安府的破庙里挨过冬天。

大雪封门时他就把炉揣在怀里焐着听铜胎在体温里发出极轻的咔哒声像老树在冻土下扎根。

顺治二年的清明王承恩在扬州城破的乱兵里丢了左臂。

倒下的瞬间他看见宣德炉从怀里滚出来被个穿绿营兵服的少年捡走。

那少年用炉煮野菜铜色被烟火熏得发黑倒像是给老物件换了件衣裳。

别刮那锈......他想说什么血沫却涌了上来。

意识模糊间仿佛看见炉口的缺角里正渗出点暗红的光像谁的眼泪在铜里积了五百年。

后来有个走江湖的货郎说在瓜洲渡见过个少年用只缺角的铜炉换了船票。

那炉煮水时烟总绕着炉身打圈倒比罗盘还准。

货郎想讨个价钱少年却说:这炉认路要去该去的地方。

陈砚之看到这里时突然发现修复室的窗台上那盆文竹的叶片上正凝着水珠。

阳光透过水珠照在宣德炉的缺角上折射出细碎的虹光像五百年前那场血在时光里开出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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